他是唐宋八大家中最鲜为人知的一个,现代人很少读过他的诗文;
他被朱熹尊为“醇儒”,深得欧阳修赏识,王安石、苏东坡对他敬佩有加;
自1019年诞生至今,他的名字已被仰望近千年的时光。在恍恍惚惚的岁月长河里,我们可以窥见一个清瘦而坚定的身影,以及他身上的符号:好人、好官、好文章。
他是曾巩,字子固,号南丰先生。
一
面对屡屡落榜的失意和接踵而来的磨难,曾巩没有消沉颓废。反而以一份忍耐退守的人生态度、平和勤谨的处世方式,成就了一段身处乡野、名比天高的传奇
天禧三年(1019年),是一个波澜不惊却暗流涌动的年份。宋真宗将第六子赵受益立为太子,就是日后的仁宗皇帝,也是民间流传甚广的“狸猫换太子”当事人。这一年,58岁的寇准接任宰相,31岁的范仲淹被授官从八品秘书省校书郎,13岁的欧阳修已经获得了“奇童也,他日必有重名”的美誉。
这一年,临川县尉曾易占喜得贵子,取名曾巩。他自然不会想到,在往后的岁月里,儿子竟然会和这些大人物有着各种交集。
曾巩在少年时分就显示出了才华天赋。《宋史·曾巩传》有一段这样的文字:“生而警敏,读书数百言,脱口辄诵。年十二,试作《六论》,援笔而成,辞甚伟。甫冠,名闻四方。”由于年代的久远,已经找不到“辞甚伟”的《六论》,但从其18岁那年写的一则游记《游信州玉山小岩记》中,依旧能够读到曾巩的意气风发和文字功底。对曾巩文化颇有研究的南丰县博物馆馆长王永明告诉记者,这是目前所能找到的曾巩最早的文章。
景祐三年(1036年),18岁的曾巩命运开始急转直下。他与同父异母的兄长曾晔首次参加科举考试均落第而归,回家后得知父亲已因被诬去职丢官。之后连续经历了贫病交加、父亲去世等艰难时日,最终在时任洪州(今南昌)太守刘沆的资助下,和兄长一起,带着4个弟弟、9个妹妹回乡躬耕垄亩,开始了长达10年的耕读岁月。
这期间,他和兄弟们又结伴参加了两次科考,依旧双双落榜。南宋著名史学家王明清在他的《挥麈后录》中记载了这样一首打油诗:“三年一度举场开,落杀曾家两秀才。有似檐间双燕子,一双飞去一双来。”说的就是曾巩兄弟屡屡考场失意后,来自同乡人的冷嘲热讽。
从18岁首考落榜到39岁考中进士,整整21年间,曾巩经历了人生的至暗时刻。但他的名声和才气,却传遍京城,他的文章被广为传阅。其中缘由,离不开一段京城往事。
庆历元年(1041年),23岁的曾巩再次赴京赶考。他给当时文坛泰斗级人物欧阳修写了一封自荐信《上欧阳公书》,并附上了杂文时务策两篇,表达政见。文章深得欧阳修的欢喜,回信“其大者固已魁垒,其于小者亦可以中尺度”,充分肯定了曾巩文章的思想性和艺术性。在备考期间,曾巩还结识了一位比自己小两岁的同乡考友,两人相见恨晚。从诗文中可以看出那份喜悦之情:“忆昨走京尘,衡门始相识。疏帘挂秋日,客庖留共食。纷纷说古今,洞不置藩域。”这位考友,便是日后名动天下的王安石。
随着与欧阳修、王安石等当代最杰出的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们保持着密切的沟通与交流,回到乡野的曾巩没有因为生活的艰辛和科举考试的失败而萎靡不振,而是始终坚守着健康、积极的心态,面对现实。并且,开始以一个更加广阔的视角、更加深邃的思想去看待自身的种种际遇,思考国家与个人的命运,写出了一批传世精品,包括《墨池记》《拟岘台记》等等。
落寂不失志,落选不放弃,曾巩终于等来了出人头地的那一天。嘉祐二年(1057年),39岁的曾巩上榜,他的弟弟曾牟、曾布,堂弟曾阜,妹夫王无咎、王彦深也同科考中。这还只是开端,几年后,弟弟曾宰、曾肇,妹夫关景晖,侄子曾觉先后考中进士。
一门十进士。在穷困的大家庭中,涌现如此之多的人才,堪称奇迹。始终背负着责任和压力的曾巩,便是这个奇迹背后的推手。
二
局事帖
宋元明清800余年,南丰先生一直备受推崇,其作品入选篇目一度位列唐宋八大家之首,近百年来却突然沉寂,直到一件藏品横空出世,再度惊艳世间
明代中叶的文坛,曾经兴起一个著名的文学流派“唐宋派”,其中有一位重要的代表人物茅坤。他编纂了一部164卷的大部头作品,命名为《唐宋八大家文钞》,这是“唐宋八大家”的称谓首次出现。而曾巩,与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王安石等人并称,进入中国古代最优秀的散文家行列,从此流传后世,数百年不衰。
在后人眼里,八位大家的座次有过调整,其中起伏最大的就是曾巩。茅坤的《唐宋八大家文钞》中,只有两人的文章入选篇目在百篇以下,苏洵60篇,曾巩87篇,曾巩排名倒数第二。而到了清康熙年间,著名学者张伯行的《唐宋八大家文钞》中,共选录八大家的文章316篇,唯一一位入选篇目超过百篇的就是曾巩,计128篇,数量远远超过其他七人,独居榜首。
张伯行毫不掩饰自己对曾巩文章的喜欢:“南丰先生之文,原本六经,出入于司马迁、班固之书,视欧阳庐陵几欲轶而过之,苏氏父子远不如也。”大意是曾巩的文章继承了司马迁、班固的文章传统,苏氏父子三人远不如他,甚至快要超过欧阳修的成就。
不仅张伯行独尊曾巩,即便在曾巩当时所处的北宋,南丰先生的文章已经是名震朝野。首先来看欧阳修的评价,他不仅当面告诉曾巩“过吾门者百千人,独于得生为喜”,还在赠给友人的诗中提及:“吾奇曾生者,始得之太学。初谓独轩然,百鸟而一鹗。”大致意思就是,曾巩是自己所有学生中最出众者,没有之一。
王安石对曾巩更是倍加推崇,他在《赠曾子固》中写道:“曾子文章众无有,水之江汉星之斗。”在赠给友人的一则《答段缝书》中提及:“巩文学论议,在某交游中不见可敌。”直白地表示,在自己所有的朋友中,文章水平之高无人能够与之匹敌。即使狂放自傲的苏轼,对曾巩也是钦佩不已:“曾子独超轶,孤芳陋群妍。”
欧阳修、王安石、苏轼都是北宋文坛、政坛上极有影响的人物,对于年届不惑才考中进士、大半生穷困潦倒的曾巩,他们自然用不着阿谀奉承。因此,他们的评价应该是中肯且发自内心的。这点与《宋史·曾巩传》的评价颇为相符:“立言于欧阳修、王安石间,纡徐而不烦,简奥而不晦,卓然自成一家,可谓难矣。”由此,我们也可以理解600多年后张伯行对南丰先生的推崇之举了。
然而,令人费解的是,经历了800余年的推崇之后,曾巩在近百年来突然被冷落,以至于网络上还曾经存在某种质疑:曾巩入选唐宋八大家是不是有点勉强凑数的成分?
对此,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康震是这样理解的:近代以来,西方的散文观念慢慢渗入,逐渐改变了人们对散文的概念。西方的散文主要指美文,就是记叙、抒情、写景等纯文学的文章。而中国古代散文概念则较宽泛,政论文、说理文、甚至说明文,只要写得条理清晰,文字通脱精炼,内容充实,有一定的艺术性,都算是文学领域中的散文。这些文体,有的看起来比较枯燥、沉闷。曾巩的文章虽平实有据,但读起来没有多少美感和趣味性,因而逐渐淡出现代人的视线。
富有戏剧性的是,在沉寂了数十年之后,曾巩突然再度成为举世瞩目的焦点。2009年11月,北京保利国际拍卖公司举办了一次拍卖会,其中一幅仅124字的书法作品以1.08亿元的成交价,创下了国内书画作品首次过亿元的历史纪录,并在2016年再次亮相时身价上调至1.8亿元。这幅作品就是曾巩的《局事帖》。默默无闻将近百年的南丰先生,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重新惊艳世间。
三
文名太盛掩功名。当拂去历史的尘埃,能够清晰地看见,无论是馆阁十年的修史经历,还是转徙七州的地方为官生涯,曾子固均留下了可圈可点的政绩
嘉祐五年(1060年),经欧阳修举荐,曾巩赴京担任史馆馆职,从事史籍编校工作。
宋代承袭唐朝体制,设有人才储备、图书管理及作史的专门机构,名为崇文院,下设昭文馆、史馆、集贤院和秘阁,因三馆和秘阁都在院内办公,亦称馆阁。曾巩任职馆阁将近十年,并不是焚香清坐、枕书而眠那般的逍遥自在。据史料记载,曾巩在这期间考证、校勘、整理的史书古籍多达数十种。譬如《李白诗集》从770余首增加到千首,《战国策》从22篇增加到33篇。
治学严谨的曾巩还有一个习惯,每整理完一书,他都认真作序。并且在书序方法中首开先河,不仅记录和介绍该书情况,还将史评融入其中,对书中某一种偏向和缺失,进行论证和评议。每篇序文,辅以曾巩原本渊博的学识和精妙的文笔,竟然都成了散文精品。清代散文家方苞直言:“用此知韩、柳、欧、苏、曾、王诸文家,序列古作者,皆不及于固。”
熙宁二年(1069年),发生了一起大事件。曾巩的挚友王安石发起了中国古代史上继商鞅变法之后又一次规模巨大的社会变革运动,这就是“熙宁变法”,又被称为“王安石变法”。同年,曾巩请求外任,调任越州(今浙江绍兴)通判。由此,开始了长达12年的地方官任职经历。
熙宁四年(1071年),曾巩调任齐州(今山东济南)知州,开始全面主政一方。他除盗肃霸、治水患、兴修水利工程,赢得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好名声。当地人在千佛山建曾公祠,在大明湖畔建南丰祠。今天,我们在济南大明湖入口处,还能看到矗立的一面青石墙壁,上面镌刻的,就是曾巩任职时留下的一个个故事。
主政齐州,曾巩不仅体现了超强的施政能力,还写下了大量的诗文作品。在《元丰类稿》一书中,所收录的作品写于齐州知州任上的文章有10余篇、诗70余首(占全部诗作数量的1/6),其中题咏济南风物胜景的有五六十首。透过这些数据,我们依稀可以看见曾巩处理完政事后,泛舟大明湖,与友人吟诗诵词的惬意和畅然。
如果说齐州是曾巩人生中的一段诗意时光,那么,在洪州主政时,他迎来了最为快意的日子。熙宁九年(1076年),曾巩从襄州(今湖北襄阳)转任洪州。
自39岁考中进士后赴京任职,时隔18年重新踏上故土,曾巩感慨万千。他在《移守江西先寄潘延之节推》的诗中写道:“忆昔江西别子时,我初折腰五斗粟。南北相望十八年,俯仰飞光如转烛。”在洪州任上,时任饶州(今鄱阳)知州的曾布、在京城任职馆阁的曾肇分别赶到洪州,三兄弟有了一次难得的聚会。
在这次相聚中,还有一位非常著名的人物,就是被宋代理学家朱熹评价为“本朝妇人能文者,惟魏夫人及李易安二人而已”的魏夫人。李易安就是李清照,魏夫人名叫魏玩,曾布的妻子。曾巩三兄弟相见甚欢之际,在场的魏玩作联:“金马并游三学士,朱幡相对两诸侯。”不仅非常贴切地把三人的身份概括,还给千年后的人们,留下了一个身临其境般的快意画面。
正如享受诗意时光之际还能把齐州治理得井井有条一样,兄弟之间的快意并没有松懈政事。主政洪州期间,曾巩同样深得百姓爱戴。史料记载了两个事例,抗瘟疫和拥军不扰民。曾巩刚到任就遇上一场瘟疫,他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包括请专门医生对症下药、开放官舍安置等等,使众多军民的生命得到救治。时年有军队过境,朝廷要求安排上万军队的食宿,曾巩将洪州划分成几个区域,准备好住房、粮草、灶具,让军队安心食宿,丝毫没有惊扰当地百姓。
12年间,曾巩历任齐、襄、洪、福、明、亳诸州地方长官,均有建树。可是,这样一个廉洁奉公、勤于政事、关心民间疾苦、深受百姓拥戴的地方官,却始终没能得到重用。究其原因,从《宋史·曾巩传》中可以找到答案:“吕公著尝告神宗,以巩为人行义不如政事,政事不如文章,以是不大用云。”
全力反对王安石变法的吕公著,自然不会愿意王安石的莫逆之交更堪大用。但是,他在皇上面前找的这个理由,却让曾巩没能得到更大的才华施展机会。受此影响,人们只知其文章,不知其政绩,他那能臣干吏的卓越才干,便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
元丰六年(1083年),65岁的曾巩与弟弟曾布、曾肇持母丧而归时,在江宁府(今南京)因病去世。期间,已被罢职的王安石多次前往探望,陪伴他走完了人生最后的时刻。
四
曾巩文化园
再过几个月,就是曾巩诞辰1000周年纪念日。届时,南丰先生的家乡自然是群贤毕至、共襄盛举。今天的我们,应该用怎样的方式,来对先生做一个最好的纪念?
抚州文昌桥头,有一方鲜为人知的所在隐于闹市之间。这是1600余年前,一代书圣王羲之在抚州为官的历史留痕——王右军墨池。
进入院落里面,能够看到一块立在石龟之上的碑文,上面刻的正是《墨池记》:“……羲之之书晚乃善,则其所能,盖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然后世未有能及者,岂其学不如彼邪?则学固岂可以少哉!况欲深造道德者邪……”从先人书法成就说到学习的用功,再延伸到当代为人为文为学更应勤修道德的感慨。近千年时光流转,我们依旧能够从字里行间感受先生的良苦用心。
院外熙熙攘攘,院内芳草萋萋,丝毫掩盖不住短短数百文字传递的厚重。站在碑文前,静静地读,细细地品,真切地体会南丰先生的善良和坚守,油然而生一份崇敬。
也许,记住先生的名字,研读先生留下的传世佳作,触摸先生的人生和思想,像先生那样做人、做事、做官、做文章,就是对先生最好的纪念。
相信下一个千年,南丰先生还将伴着我们,继续前行。
来源:江西日报